名家档案
高洪波:曾任中国作家协会七、八、九届副主席,中国作协儿童文学委员会主任,中国作协党组成员、书记处书记、中华文学基金会理事长、《诗刊》主编等职。代表作有散文集《悄悄话》、诗歌《我想》、《高洪波文集》(八卷本)以及《高洪波文存》(九卷本)等。作品曾获中国出版政府奖、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、“五个一工程”奖、国家图书奖等。
高洪波。受访者供图
响了一夜的炸雷,这于我已是久违的经历了,雷声隆隆,闪电烨烨,使我在贵阳的第二个夜晚变得有几分不安。据说贵州连续下了二十几天的雨,而我在白天的屯堡之行中却烈日高照,于是暗自庆幸自己的好运气。
一夜过去,准备去旧地开阳重游,推窗一看,大颗的雨点从天空坠落,它们应该是一夜雷电的后续部队。于是,雨中我又一次来到了开阳,这是我第三次走进开阳。
第一次走开阳,是遥远的40多年前的一个冬天。时值春节,为接新兵,我在开阳的青禾区(现为乐丰乡)住了将近两个月,几乎60天的时光。那时我20多岁,以解放军排长的身份遴选开阳子弟,准备带他们到云南的老部队陆军某师。我接兵的日子,寂寞中有趣,寒冷中有温暖,我为此曾写下过近两万字的《开阳日记》,记录了那60天的值得回忆的有趣的人和事。
展开剩余80%第二次走开阳是在2004年的7月。我被邀参加一次具有国际影响的散文诗研讨会,召集者是开阳县的诗人刘毅,他当时的一个身份是贵阳市作协副主席。我记得那次活动雨下得非常大,我们在雨中进入开阳的时候,万人广场上正在准备一场热闹的演唱会,李光曦、羽泉等等都出场露面了。雨中进入开阳的感觉有一种湿漉漉的情感晕染在我的心头。第二天的太阳却异常的强烈,我们到禾丰乡参加了布依族的“六月六”节日。
那一次我见到了一些旧友,比如马头寨和我同龄的复员军人宋升鹏,是一位乡村医生,还有我接回部队的小新兵陶大文,这时他已经45岁了,他的小女儿陶丹惊讶地看着我,陶大文跟我讲述了一群战友们的各种情况,那一次开阳的雨润物细无声,把贵州特有的待客方式展示无遗。万万没有想到,第三次走开阳又有雨陪伴。
开阳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。我们撑着雨伞,径直走到了禾丰的星月田园。这是一处会所式的建筑,洋气且大气,这是20多年前没有的建筑。坐在宽敞的走廊上,喝着香喷喷的绿茶,透过雨帘我们俯视着青龙河坝子与土司的马头寨,还有一处塑有明德夫人雕像的广场。这位明德夫人当年与奢香夫人齐名,而由于她的坚毅果敢,历经千难万险,从贵州赶赴大明南京都城,向朱元璋告了御状才平息了水东水西的民间纠纷。奢香夫人由于影视剧和文学作品的宣扬知名度较大,明德夫人我却首次听说。雨中无法到明德夫人雕像前参拜,但这位巾帼英雄的往事,还是引起了我极大的敬意。
从星月田园出来,我们走进“云山茶海”,这是为乡村旅游而开办的一处具有浓郁贵州风格的民居式的建筑。但是既然叫茶海,它肯定有特别好的茶叶,在雨中我看到一尊茶圣陆羽的铜像,以下棋的姿势迎迓我们。
“云山茶海”的曹总个子高大魁梧,他是当地原来的村委会主任,从他的口中,我才知道20多年前见的乡村医生宋升鹏已经去世了。听到这个消息,我不禁感慨。开阳的雨落在土地上,大滴的雨珠从树叶间滴落下来,由于雨中不便进行更多的踏访,我们休息片刻,撑着伞走到了禾丰乡的街道上。当年我走过无数次的昔日小街仍然在,但是四周的建筑物已经是全新的了。
记忆中青禾区政府的三层楼还在,但它已被其他附加的建筑包围起来,像一个老人被一些年轻人簇拥着,站立在岁月的风尘里。这时我想起了当年和几位基层武装部长共同经历过的往事,想起了一帮棋友、区医院的医生、食堂的财务助理老陈,俗称“见酒醉”。
吃完午饭,我们驱车前往龙广。路上雨下得很大,路面上的雨水从山坡上哗哗地流淌下来,甚至有一处近似小小的瀑布。龙广当年是一个公社,现在变成村了。我的日记里曾有这样的描写:“龙广公社有一条街子,街子的尽头是几栋楼房,听说原贵州的军阀王家烈的岳父曾在此居住,是否属实尚未考察过。我们到达公社时人很多,原来是一位老公路桥梁设计师和几位工作人员,计划在附近修座大桥,十几个人围坐桌前,气氛热闹非凡。”
在龙广的村委会,高大的年轻人小颜把我们引领到了村史馆。在村史馆,我看到了很多奖牌和奖状,授予这座村庄各种称号的单位,从国务院到国家民委、国家林业和草原局。年轻人说奖牌太多了,他们只能挑着挂,话中透露出浓浓的自豪。可见龙广村除了旅游之外,它的农产品也受到了很大的欢迎。
雨渐渐地小了。离开龙广村,我们又驱车哨上。哨上由曾经的公社改名为双塘村。正是在这个哨上,当年接兵时我们曾经遭遇一次车祸。记得那是一辆北京吉普车,运载着我们五个人,车子沿着崎岖的山路疾驶,司机林师傅说这辆车刚从北京接来,已行驶四万多公里,一直没进行保养,突然他一声惊叫:“坏了,刹车失灵!”只见车子像一个醉汉,东偏西歪。林师傅拼命把车向左侧山边靠,左前轮滑进一尺多深的道沟,但仍然继续前滑,在路的拐弯处又跳了出来,向下面的悬崖冲去。
眼看车子要冲进峡谷,林师傅拼命把方向盘打向左边山崖,一声巨响,强行刹车,我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向前猛推,下意识地猛弯下腰。车子撞崖,戛然停住。坐在副驾上的区武装部刘部长的头撞碎了挡风玻璃,司机林师傅的胸部顶在方向盘上,也受了重伤。我们呆坐了几秒钟,才如梦初醒般跳下车。这时一辆拖拉机开了过来,车上躺着三个伤病员,原来就在我们出车祸的地点,翻了一辆拖拉机,车上人员一死两伤。死里逃生的感觉,让我终生难忘。
此时走过平整宽阔的乡村公路上,走过当年我们曾经历险的地方,不由百感交集。
人生和命运有时候就是这样奇怪。我记得那时候我还在日记里记过一个奇怪的梦,我梦见了茅盾先生。我在日记里写到了那次特殊的梦,而当时我只是接兵部队的一名热爱文学的解放军排长,怎么会梦见茅盾先生呢?我突然想起这个梦的由来,因为当时我的女朋友、现在的妻子,她跟我讲述过小时候跟着爸爸到茅盾家拜年的经历,以及她们一群顽皮的孩子偷摘茅盾家葡萄的故事。没有想到后来我也成为中国作家协会的一名工作人员,而且近距离地感受到了茅盾先生的人品和他的风骨,以及才华和学识。
往事发生在我20多岁时在贵州开阳接兵的日子里,而此刻我拿着20多年前的开阳县编辑出版的《茉莉文艺》内部刊物。当年老朋友刘毅跟我约稿,而我写的两万字的开阳日记,就登在这本内部刊物上。20多年过去,这本杂志在我手上仿佛就像历史的遗存,当年的情景瞬间又回到了眼前,接兵时的欢乐场景,验兵时的许多趣事,送兵时的依依不舍,立刻鲜活起来。开阳,就这样成为我生命中一段难忘的记忆。
离开双塘村,我们的车驶向县城。东道主有意识地在县城里转了两圈,我看不出这就是我40多年前乃至20多年前到过的开阳县城了。这是一座很有现代化气息的城市,它不再是西南边地一座冷寂的小县城,如今已成为远近闻名的网红打卡地。南江大峡谷漂流,布依族和苗族的节日,以及茶叶、枇杷、大米等,这些符号让开阳越来越珍贵。
晚饭时我见到了时任开阳县作协兼职副主席田茂平,他是1978年我们接的开阳子弟中的一员。田茂平参加过对越自卫还击战,立过战功。见到我,田茂平敬了个军礼,同时背诵着他写的散文诗。散文诗的内容是一位站岗的边防战士向母亲吐露的心声,很有韵味。田茂平记忆力超群,很轻松把昆明大观楼的长联背诵出来。这是一个有意思的转业军人,一个热爱文学的开阳汉子,我昔日的战友。那一晚我们说着各自部队里面的趣事。
第三次走开阳,又一次被大雨陪伴。我不禁想起20多年前我写的一首小诗:“散文诗乡我曾游,无心补硒少年头。清龙河畔柳仍在,柳丝不系旧时舟。”
雨中的开阳,开阳的雨,我们何时再相见?
文/高洪波
贵州日报天眼新闻记者
编辑/王子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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